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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屁蟲3  

 

用屁,來為這個世界嘆息
文|林于竝(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院副教授)

 

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日本的戲劇有何特徵,新世代的舞台創作者他們的腦袋在想些甚麼,想要知道這點,去看岡崎藝術座是個不錯的選擇。

 

神里雄大,出生於1982年,今年剛好滿30歲。2001年開始展開戲劇活動,屬於他的世界,是911之後煙硝瀰漫天的世界,而屬於他的日本,是泡沫經濟崩壞,失落與茫然無措的日本。這也許是偏見,但是,就一個導演而言,神里雄大的臉看起來似乎太稚嫩了些,但是他的名字卻經常與岡田利規、中野成樹等人並列,成為日本新世代劇場人的代表臉孔。他自己寫劇本,然後找來演員將它演出來。他的舞台語言非常地直白,演員的不佳修飾的肢體動作總是卻帶有某種挑釁的意味。對於他的作品,觀眾的反應雖然好似有些看不懂,但似乎又絕對不是看不懂。劇評家目前對他的評論不多,但關注度卻異常地高。2006年,24歲的神里雄大獲得「利賀導演競賽」的首獎,成為此項獎項史上最年少的得獎者。2009年他的劇本《剃頭先生》入圍「岸田國士戲曲獎」。2010年,他的作品《舊型冷氣機》入選成為東京國際藝術節公開甄選節目之一,2010年,他的舞台作品《放屁蟲》更成為東京國際藝術節自主製作的主要節目之一。說真的,對於戲劇這條漫漫長路而言,神里雄大是剛剛竄起的新星,但卻馬上成為大家注目的焦點。雖然大家還沒有真正了解他,但卻無法忽略他。

 

對於以往的日本戲劇而言,神里雄大的舞台帶有一種「異質性」的氣質,這種「異質性」包括難以歸類、難以統合和難以言喻。這個特質與他的成長背景有關。神里這個姓氏來自沖繩。他卻出生於南美的秘魯,他的家族在他曾祖父這個世代時移民到秘魯,但是在他出生不久時,他的父親舉家遷移回到日本。對於神里雄大而言,他是雙重移民,身上同時背負着移民者與移民社會之間,以及移民回歸之後與母社會之間的雙重文化衝突。這種文化衝突,表現在神里雄大的舞台上的,也許是種自我不確定性所帶來的神經質,或者是一種不知道疆界為何物,自由奔放的質感。

 

神里雄大的戲劇源流來自於學生劇團。他就讀於以戲劇活動著名的早稻田大學。在畢業前夕他成立了自己的劇團「岡崎藝術座」。為什麼叫「岡崎藝術座」?根據他自己的說法,因為神里為了做戲,所以向叫做岡崎的朋友借錢,這個叫做岡崎的朋友因此有了這個劇團的命名權。其實這個劇團只有岡崎與神里兩人,排戲的時候向各個劇團徵調演員演出。

 

「岡崎藝術座」的戲最早是在一個只有15個觀眾位子,叫做「異鄉人」的居酒屋裡頭演出,後來才換到一個叫做「水雷艇」劇場,觀眾席增加為20人。入場卷附上一杯飲料酌收日幣800元。神里雄大轉機的到來,是參加2006年的「利賀導演競賽」。那年,他挑了畢卡索的劇本《被捉住尾巴的慾望》。他所表演的場地在是一個滑雪場的戶外,夏天的時候滑雪場的山坡長滿了綠草。為了在這裡演出,其他的導演費盡心思,想將滑雪場改造成劇場,但是神里雄大卻讓觀眾選擇自己喜歡的地方坐下。演員們在綠草山坡上來回奔跑、叫喊、滾動,在戲的最後,一輛汽車自地平線遠方急駛而來, 在一瞬間之間,所有演員跳上行駛中的汽車消失不見。對於這個演出,鈴木忠志做以下的評論:「神里雄大的作品,像是十次打擊有九次三振,但是卻有一次是全壘打的那種孤注一擲式的打擊,但是,全壘打終歸是全壘打。可以看到這種全壘打出現,不愧是看戲的樂趣之一」。

 

神里雄大的戲劇之路,就在全壘打的驚嘆聲中開啓。他的舞台總是沒有明顯連貫的場面或情節,而是一群人來到某個生活空間,然後他們輪番走出來,各自陳述自己的處境或者想法。像是2009年的作品《剃頭先生》,場景設定在一個卡啦OK的包廂裏,目黑、大崎和田端這三個昔日老友相約唱卡啦OK,三人之間並無明顯的交談,他們突如其來的自白,並且,毫無緣由地,三人突然開始唱歌、跳舞起來。在這當中,卡啦OK店員屢屢從外面窺探包廂,有幾次,田端突然想起以前常去的那家理髮店的老闆,表面上戲劇恣意地進行,沒有任何關連,但是,到了後半段觀眾才發現,原來田端早在一場機車事故中喪生,而在田端嚥氣之前腦袋正在想着以前常去的那家理髮店的老闆。而田端的女友目黑為了忘卻傷痛想要搬家,在理髮師的魔法之下,田端與目黑再度相遇,他們喧鬧的唱歌、跳舞,最後,幕突然落下,舞台上只留下目黑一個人孤單的身影。

 

神里雄大的劇中人物表面上沒有任何理由地開始自我陳述,但是,隨著戲劇的進行,粗暴的身體動作將台詞拉往一個不可解的狀態。像是在2010年作品《舊型冷氣機》當中,男男女女八個演員來到一組沙發與茶几前面座下,喝著下午茶。之後他們依序走到觀眾面前,以冷氣機第一人稱的口吻述說舊式冷氣機,還有一個演員身上套上冷氣機的道具。這是個明顯拙劣的戲劇手法,老式冷氣機因為太過耗電,無法保持恆溫,因此越吹越冷,逐漸和老式公寓一起被人遺忘。但是,表面上「自白式」的語言卻在演員的嘻皮笑臉、神經質般衝撞式的身體當中逐漸瓦解。這樣的舞台看似愚弄觀眾,但卻留給觀眾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

 

2011年的作品《放屁蟲》在日本東京國際藝術節演出時的劇名是《不斷膨脹紅與黑色的半球體》。1812年在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突然出現一個半球體,因為這個半球體不斷地膨脹,它周圍所有的東西全部包攝進去,因此沒有人看過這個半球體的真實樣態,但是這個形象卻深深植入了原住民的腦袋裏面,變成了信仰的對象。以上是神里雄大對於這齣戲標題的說明,但是,似乎與戲的內容沒有任何關聯。

 

就內容而言,這是齣關於「移民」的戲。因為地震與核災的影響,日本居民紛紛移住國外,日本國內逐漸空洞化的結果也成為外來移民的天堂,到了2032年時,日本已經有超過60%的外來移民,很顯然地,日本想要保持「固有」的文化顯然已經不可能了。舞台後方是一片無止境的陰暗。一個類似屠宰場裡的牛屍沈重地懸吊在半空中。在舞台上出現了2男1女:他們是外來移民的父親、日本人的母親以及移民二世的小孩。一開始,他們嬉皮笑臉地登場,在舞台上舉止輕浮地挖鼻孔、放屁。他們輪番地走到觀眾前方,面對觀眾進行自我陳述。相對於外來移民的父親固守着文化的傳統,移民二世面臨着文化的鴻溝和自我認同的危機。隨着移民人數的增加,原本的純日本人,因為個性上的一絲不苟,使得他們被移民們歧視,稱他們為「牛」。男女們趴在地上舉起自己後腳做出「牛」的肢勢。「餵食的時間到了」其中一個男子推出電視機,螢幕上放著牧草的畫面。外來移民已經超過半數,於是父親成為日本的國王,他開始篡改日本的歷史,將日本畫到美國的路易斯安那州的裡面。這個日益膨脹的半球體會是「美國」嗎?最後,女子出現在觀眾前面做最後的獨白:

 

我想要一個孩子。
但是,我已經喝下了那裡的水。
嬰孩緊緊地抓著我的胎盤。
一想到這景象我簡直無法忍受。

緊緊地,緊緊地,緊緊地抓著,最後墜落。
又黑又髒的我的胎盤,跟著崩解。

乾淨的水,田園的風景。
我以前的小學,投票所。

我想要乾淨的身體。

當穿過樹葉縫隙灑下來的陽光不再美好,
我將瓢蟲捏碎。
被汁液染綠的手掌,
我朝著投票所走去。
職員將投票紙遞給我,
投票箱裡塞滿了死去蟬的屍首。

我將水喝了,讓水不斷地流,隨著留淌著的水,讓我將一切忘掉吧。
我想要一個孩子。

 

2011年的十月,當《放屁蟲》在日本觀眾前上演,當時,311的記憶應當仍然鮮明而灰之不去吧。神里雄大讓演員嬉皮笑臉地上台,走到舞台最前緣面對觀眾,用最直白的語言轟擊觀眾,這是一種挑臖嗎?但是觀眾無法將臉撇過去,因為神里雄大的舞台是這個世代年輕人的自畫像,自我崩解年輕人的自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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