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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處存在的阿Q   到處不存在的未莊

 文|駱以軍(知名作家)

駱以軍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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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冬天,我有機會到紹興一遊,自然按旅遊書往「魯迅故里」轉轉,發覺一整條的街區,至少十來個大小店家全掛著「咸亨酒店」招牌,當然也見到像影城蠟像館的「三味書屋」、「恒濟當鋪」、「百草園」……,但街上停靠著一排五六輛可能是省級官員在某間高級餐館的進口黑頭車,還有穿制服的公安一臉霸氣、目光凌厲巡著方圓幾米內的維安。更散開些的街景,則是遊人如織,紅男綠女,無人覺得這一列官員陣仗或貧富落差有何稀奇。街道還是有像魯迅小說裡,那些一臉茫然、畏縮的襤褸老叟;還是有粗豪大氣拉客乘烏篷船或黑車的漢子;或是像祥林嫂那樣的婦人;你覺得人們行色匆匆,剔牙抽煙吐痰,臉上還是浮晃著一種在這現實俗世活下去的「群體性」。馬路邊且有一座一比一大小的「孔乙己」人物雕塑。今夕何夕。過了一整個世紀。如果有一台永不斷電的攝影機架在這街角,從魯迅充滿著悲憤、鬱悶、尖刻但時時懷念之情的觀看位置,一年,一年地紀錄,我們可能會發現:當年魯迅先生,或曰所謂中國現代小說第一篇以「現代性」的顯影術、「人還該有怎樣的美德憧憬」、這個文明已在幾個關於「人何以為人」的基本提問後,塌縮,顯得原始  、愚騃、荒蠻、卑瑣……。變貌,一種生存的現實主義。幾乎沒有改變,甚至變本加厲,更虛無,更絕望,更卑屈。

這是「後魯迅」的世界,譬如《阿Q後傳》的導演甄詠蓓在第一幕所設計的:謠言。「我聽說阿Q是一個……」。群體的盲從、虛無的噴口水激爽、傳播。朝生暮死的集體單一意識型態……,事實上正是目前的我們正活在其中的電子媒體、網路、微博或臉書、平面報紙………,不論在中、港、台、新或馬,所有華人社群皆像是各自不同經驗的,更錯織密覆的,阿Q的那個「未莊」。這些都每天在阿Q,虛構出阿Q和其它人物的魯迅,都滅掉近一百年後,仍不斷地發生。

其實同樣的鏡頭對焦在香港尖沙咀,或台北西門町,或北京王府井街頭,即使玻璃帷幕大樓或晚近這三十年的經濟繁華場景。有一個揮之不去的陰魂,一個似乎在一百年前像咒語烙印在這離散進不同歷史河床,不同身世或創痛的「華人」群體性格底層的一個鬼臉:「阿Q」,他使中飄浮在我們的頭上。始終沒有被魯迅先生那精神性痛斥的鑷子,從血管摺藏的縫隙裡排出那密密麻麻的蟲卵。

 

什麼是「阿Q」?
①精神上的虛無,渾噩
②對他人之痛苦缺乏感性同情
③對強暴者的奴性
④因為沒有一種文明上尚美或求真的稟性,所以更適合在混亂世局投機

 

對於這樣華人心靈礦脈如何在後來這一百年的擠壓、變形、「改良芻議」的荒謬、挫敗的《阿Q後傳》,搬到舞台上,是極高難度之挑戰。它當然絕對是諷刺的,是難以直視的黑暗、殘酷、人心醜惡之抽象展演。而導演以九名京劇丑角臉譜之演員,進出、離異於舞台與觀眾之默契:時而是魯迅的《阿Q正傳》裡的重要人物:阿Q、趙太爺、吳媽、小D、小尼姑、假洋鬼子—─這些出現在中國20年代一個農村小莊的人物群,其實都極概念化隱喻那個新舊傾軋、華洋錯倒的文化失語症或人格分裂;然而如今再挪用之,恰仍是華人在20世紀後半跨過新世紀十年,更放大千萬倍的集體縮影。時而這些演員像拆散的拼圖碎片,又成為冷漠、好說八卦的「圍觀的群眾」。這些演員應都受過極嚴格之京劇身段訓練,是以在那漆黑、光影切換虛實的極簡舞台上,他們可以靠著身體本身的戲劇張力表演,紛繁錯置,即興創造一個瞬現又消失,宛然的「未莊」的「阿Q噩夢」。劇中甚至加入魯迅經典散文裡「白無常」這個角色,相較其它「活人」的狂歡暴虐,愚痴無情,反而是全劇中最人性,最讓人同情的神來之筆。

 阿Q後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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