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後荒謬時代華麗虛空的寓言

轉載自印刻INK雜誌(2012.07)

文|陸愛玲(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所主任)

 

「戲劇宛如夢境,是血腥又不人道的」──亞陶

LesChaises (5)  

 

「幸好,我們再也不會聽到有關尤涅斯科先生的談論了!」《禿頭女高音》首度搬上舞台時,當時的評論這麼宣稱著。幸好同時,在法國劇場也有另一個說法:「這是一場反戲劇,(透過它)我們所看到的是,定義是可以被挑釁/挑戰的」。

而發明,就是重寫標準。

荒謬劇的基礎奠定在人的迷失,不知何往,焦慮與原地踏步,溝通的不可能,語言的無用;非邏輯敘事結構、嘲諷主題與目的、無解焦慮與困鎖的生命境況;時空的隱射運用與後設作用、無意義與重複以及停滯的含意,糢糊一致的原型人物沒有個體自主性,是無形力量的俘虜,失去內心與宇宙間的座標與依附,循環交疊永遠也找不到庇護所的漂泊的生命。

荒謬劇作在文本書寫上,從取材、結構到語言、形式,徹底與傳統戲劇、存在主義戲劇區別開來,直接以荒謬技巧體現現存之荒謬;因之其寫作風格與形式也就直接反映在寫作題材與內容上─內容即形式,形式等同內容─舞臺表演與導演手法也必然得重新想像、思考、佈局與調度。是非常特殊的戲劇形式。它對當今劇本書寫上的無結構、解構重置、非人物,非邏輯性、錯置語言,重用物件記號構成意象與潛指意涵…等特徵與特色的解讀與深入探索,有著重大的影響,在舞台元素,以及導、表演觀念與創作上皆然。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它是前衛新劇,超過半世紀後的今日,它是非傳統戲劇寫作之前驅,成了理解當代戲劇的大門,影響甚鉅。

尤涅斯科稱自己的寫作是「嘲弄之寫作」,對生存與死亡的嘲弄,認為「生活是荒誕的,認真嚴肅的對待它是則荒謬可笑的」,他將自己的戲劇稱為「綜合體的戲劇」,即悲劇性和喜劇性都不再是通用的概念了,嘲弄替代了它們的位置。他擅用過度誇張,極其幽默(更)嘲諷的手法 來突顯社會與人的思想及行為的無意義、語言之無用(如《禿頭女高音》)。熱內則稱荒謬劇表演乃隱喻的演出。

閱讀荒謬劇的艱澀難解倒還不在其結構、人物、甚至敘事,而在語言的處理;此外,將道具提升至戴著寓義與含義的中性物件,是另一個重要「發現」,後者讓荒謬劇中萎縮的傳統戲劇行動,代之以與物件相互配合之動作、姿態、以及台詞所共築之意義或符碼。

語言不再是人們思想情感交流的基本工具,他們藉著多重反覆,玩文字遊戲,來誇大語言的機械性;語言本身的殘斷和空洞,來彰顯虛幻和諷刺人生的荒誕性;語言的巔覆是對傳統語言標準與美學的顛覆,也是對劇作標準的制約予以否定,徹底展現一般意義上的邏輯暴力。或者直接呈現日常生活使用語言的狀態:主題或思慮散漫不聚焦、斷裂、突兀、矛盾、跳脫、重複、言不及義的用法,使日常性語言多了奇異/歧義性,語言的幽默帶著反諷,雙重使用更能凸顯出人在時、空與社會禮俗制約包圍下,顯得荒謬無奈之處境;說是喜劇,卻是令人失笑、無法笑的那一種。語言本身就是形式本身,內容也明晰可辨。

物件有時也有這樣的作用。像《椅子》,椅子迅速的大量的增加,佔據了人的生存空間,替代人的位置,物體氾濫所造成的威脅和語言的空洞(無意義),造成填塞擁塞(過多意義)。這種強調物件繁增的手法,確是尤涅斯科獨創,在他其他的作品中亦常見(《責任的受害者》、《犀牛》、《新房客》、《阿梅黛或脫身術》、《未來在蛋中》、《空中行人》)。物件本身也是強而有力的形式,也就是意義本身。

如果說,貝克特的劇本開展了傳統劇本裡沒有的「靜默」、「停頓」、「等候」、「不動」等,時間性寫作;「垃圾桶」、「甕」、「水泥堆」等,空間想像與物件符碼寫作。尤涅斯科則在語言的「無意義」、「混合」、「自說自話」、「無邏輯」、「多語」、「重複」、「廢詞」、「嘲諷」等特徵表現上,令後人難以迄及。而「沒有說出來的話才是真正的台詞」荒謬劇反語言的創作之同時正顯示了對語言(文字)的依賴。而其標示的「語言本身就是戲劇本身」這個觀念與符碼的建立深深影響了荒謬戲劇以降之當代劇作家。

而荒謬文本宛若一個「言說」戲劇的後設文本(discours sur le théâtre, une métapièce)。透過書寫夢境的、無意識的和內在精神世界的空無 殘缺,吊詭的書寫形式,保留住理想化、純化的可能性和找到舞台的隱喻的可能性。導演的全部精力全部放在演員表演上,以及如何把劇本的力量帶出來。呂克‧邦迪之導作《椅子》如是表達著。也回應著荒謬劇作表達的人類境況,焦慮、荒誕、虛無、不溝通…在今日現實中被越來越的呼應與放大。兩位作家的作品隔著半世紀與我們進行預言。

一對九旬年邁夫婦在小島上的房子裡孤立的活著 汪祥大海環繞著,二人叨絮回顧著前塵往事,懷舊中帶著更多的退怯、埋怨、挫折的生命態度;又似小丑般的相互抱不平、相互安慰、自我調侃、自我欺騙等,矛盾幼稚、失控的言行。這種機械式的安排意味著面對焦慮現象下的失控和夢靨。於生命盡頭兩人期望向世人展現豐富的生平閱歷,於是邀請一位偉大的演說家來代言;完成心願的老人跳窗而亡,姍姍來遲的演說家卻說著無人理解的囈語,絡繹不絕的賓客不過幻影,一張張數不清的椅子上坐著虛空,洪水不斷上漲,死亡之孤獨、沉默還有虛無做了收尾。

尤涅斯科劇作《椅子》,在在重伸了人類存在自身哲學性思維與無法改變時光流逝、死亡迎面的焦慮與夢靨。「…世界是我難以理解的,我希望有人能解識給我聽聽…」尤涅斯科如是說,作家個人成長的身影所投射的黑暗面十分清晰。

瑞士當代導演呂克•邦迪(Luc Bondy)於2011年二度執導該劇(前一次在1972),展現其主觀閱讀下充滿個性、富含高能量的傑作。劇評皆為之驚豔,讚美戲中每個形象都是充滿活力和富有詩意的。

在忠於原典的大前提下,邦迪導作展現了多少當代性與個人創作呢 ?

演出空間被三面黑色高牆圍住,寬敞空曠、陰沉昏暗、孤立封閉;地面上有個大水坑,兩條繩索高懸空中,死亡的氣息、末日的景象。一對孤獨的老人如遊魂般來來去去,一下子玩樂起來,一下子小跑步著。(讓人恍然以為在看貝克特的戲呢!),孤獨的剪影,在偌大空盪的空間中,無所遁逃的面對虛無和肉身衰敗的自己:當老人脫衣服時裸露的雙腿,包著厚厚的尿布,沒有牙,言詞不清、雙手顫抖、健忘、極度孤獨,流著淚叫喊說 :「我是個孤兒」。老人拱起身來把老婦扛在肩膀上,老婦就像個大包袱、一個負擔;老人用折紙船來表達他的遠離(死亡)的願望,當然也裸露了退化之不可免。

邦迪不辱作家使命的確實將主題引至形上問題思考:我來自何方,復歸何處。生與死總相隨,死亡被視為回返到原來的狀態,回到開始,回到源頭。事實上,舞臺上從沒停止過述說著死亡。

死亡的氛圍當然軽不起來。但邦迪選擇遠離窒息的感覺,在這一點上,速度的掌握,便顯得重要。他首先放棄劇本中絕大多數的舞台指示(筆者對照劇本與排演本,其實刪除的多半是走位與動作..倒不影響原作意涵與風味),讓對話與語言更具對應關係,發話節奏性更強,讓對話與動作更形自由,可隨導演整體調度。戲開始時,舞臺是安靜、空曠的,二個老人也在輕鬆玩樂的狀態下,緩緩啟航。當女演員逐漸以相反於老人體力的想像─並不掩飾自己身體的靈敏度與快捷-將椅子愈來愈快地出現滿怖佔據整個空間時,一種荒誕的節奏感替代了雜亂與窒悶,對照性的深化了孤獨、拋棄、荒漠感。至此,作家筆下著名的椅子隱喻,在邦迪的導演手法下仍致力於其力量與空的表現。

邦迪不僅刪減去大量舞台指示,他還捨去鬧劇形式(一如許多導演所做的),替之以「清醒的夢或白日夢」,他刪減了漫畫式、誇張化的話語、笑話,讓戲中台詞變得嚴肅。(筆者按:然則,尤涅斯科常抱怨,他的戲被導的太嚴肅了,那些詞被說的太嚴肅了云云?!)莫怪乎尤涅斯科的女兒對於邦迪沒有尊重所有的舞臺指示,表示非常不高興並提出了抗議。

邦迪雖然因為他詮釋上的需要而做了不少刪減,但也將劇作家的願望實現了。尤涅斯科確曾說過:「為了這些原因(韻律、速度),最好是老婦的角由年輕的演員來擔任演出」。而兩位演員的身體變形是成功的。他們的演出精準,發揮了表演上的多種可能性。

邦迪的視覺形式簡淨,語彙富含深意,節奏清晰,顯示在空間與物件裝置上:兩條繩子懸吊在空中非劇作本來設定 確是導演巧妙安排,是兩個老人最終自殺的警告。老婦把她的腳放進繩圈裏盪著玩。兩人老是笑著,尤其是她,愉快且輕盈,接著很快的情況翻轉,在大景片出現以及秘密的演說家到來之前,進入沉重的黑暗。

戲結束於兩個老人陳屍於椅子間,佈滿水的地面上,暗喻著胎兒在羊水中,代替了原劇本中 兩老人投海自盡;藉以凸顯高齡人口與社會脫節、缺乏人際互動的悲哀和沉重、困鎖於曲扭變形的內在,並強化:沒有人知曉我們來自何處,亦未知將何往的生死終極問題,及其帶來的深度焦慮。《椅子》講的不只是生存的焦慮,更是死亡的焦慮;邦迪之導作將當代性思考以及社會主題含納其中。其創意與手法之精細處,正在對原典的順從與主觀創作之間的均衡取捨間,借此我們才算真正進入尤涅斯科噩夢與喜鬧的旋渦與震盪間。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BravoTAF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