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碑]台南人劇團《金龍》

原文張貼於PTT Drama版(2012-08-12)
文|Yens

金龍劇照01  

《金龍》又重新提醒我,劇場當年如何給了我救贖,與我如何熱愛劇場至今;如果要解釋劇場或《金龍》為何會有這樣的影響力,要一言蔽之地、簡短地、以致於接近空泛地說出一個理由,那就是由劇場來映照的真實世界,最是深刻而撼人。

對我來說,這齣戲的重點不只在於他們說了甚麼話、說了甚麼故事,更在於他們如何說。這「如何」之中,又包含了甚麼態度與哲學。

全戲最貫串全場的,就是演員的角色扮演。演員隨時進出角色,講述角色行動,自己或是另一位演員則緊接著或是同步開始演出。演出與說書人完全模糊化集體化。被徵召的演員往往不是自動自發的,而是徵召或是被同儕強迫,去扮演那個最不像自己的角色。演員扮演受害者角色時,又經常正是第一個跳出來演另一個段落的演員。

單單這個形式,就形成多重而反覆映照的疏離,有時曖昧有時又極端具體:

劇中角色想要脫離悲慘的處境
演員演出不是自己想要的角色時、想要跳出來演別的故事
現實中的人們總有願望,要成為自己其實不是的人。

整個晚上說故事的過程中,值得玩味之處不勝枚舉!

演員隨時進出角色,多人同演一個角色、演出最不適合自己的角色等等形式(或稱手法),不只有強化觀眾主動填入角色面孔的功能,也不只有造成疏離感、不讓觀眾過度認同同一演員的功能,更有反抗體制的「態度」就在這裡。當今火紅的細緻商業劇場大抵如此,說書人歸說書人、歌手歸歌手、偶像歸偶像、舞者歸舞群、合音歸合音。每個人都輕輕鬆鬆,如果有辛苦的事情,就全部讓某一搓人去辛苦。在這個劇場裡,則沒有這件事情,演員 (幾乎) 都不能擁有自己最討巧的那個角色,能依賴的,就剩下肢體、聲音,表演能力。

加上導演幾乎沒有給予具體表演方式與技巧的指示(從節目冊與演員訪問得知),演員陷入絕境,非得前往表演能力與體力的極限不可。對我來說,非如此不可,戲才會好看。市場上許多演員上台裝模作樣、作多愁善感的耍帥扮美,說出華美而不經心的台詞,簡直讓人作嘔,一文不值。

《金龍》的角色,必須從朱宏章、黃怡琳、李劭婕、林子恆、陳彥斌本身的肢體長出;肢體如何協調、線條如何流暢固然值得欣賞讚美;但試問真實世界中的廚子、老婦、亞洲妓女、螞蟻、蟋蟀,這些角色本身難道就會有協調的肢體與流暢的線條?真實社會中的外勞是否都面目清秀、淚眼楚楚動人? 如果演員肢體非要美、動作皆要協調、長相皆要端正,我們身為觀眾才能夠認同他的角色,這樣的審美與感動規則,是否就會映照真實社會中,貧苦孝順的那位如果是台灣美女,最好還是台灣大胸美女,那大家就很能同情援救,如果是越南泰國新娘或勞工,那台灣人鄙視或避之惟恐不急?

呼應本劇故事的題旨,在形式上,演員的表演是否寫實、肢體是否華美、能否真的假扮他所扮演的角色,我以為並非重點;重點在於扮演的慾望有多強烈,說故事的方式有沒有誠意,是否盡力。根本,演員的「不像」已是本劇所後設映照的技法之一。

舞台劇另一使人沉醉之處,就是所有的幻覺與震撼,都當場產生;沒有高科技或是電腦算圖可以幫助蒙騙現場觀眾,我們比攝影機精多了。砸壞的鍋碗、骯髒的汁液、演員的竭力吶喊都當場丟出來,直接丟到觀眾眼中耳裡。

關於審美與感受的評判,觀眾在觀眾席所感受的種種,亞於真正廚房裡的窄小炎熱、亞於真正的酒醉、亞於真實時間裡的虛擲枯燥、亞於死去的亞洲人所旅行的距離、亞於所流出的血量;這些痛苦的人在真實世界中,基於任何一種理由(沒有機會、沒有能力、沒有動機、已經麻木)而未向我輩訴說他們的痛苦;然而在這樣的作品裡,卻每一個人都把他們最痛苦的那面赤裸揭露,殷切訴說。

如果在觀賞一齣嘗試把荒謬世界與苦痛傳達出來的演出時,帶著一種觀賞一本言情小說的心情:想要看到詞藻精美、象徵明確、面容體態精緻、溫和有禮的表達,那我想真是搞錯重點,當然無法下嚥。

真實的世界也就是這樣荒謬而任人解讀。我決不否認劇場中的品味,都是極度主觀的好的演出讓每個人投射自己的經驗,引發自己獨特的感動。《金龍》對我來說,是一齣統合度極高、非常完整精緻的作品

我在此嘗試用有限的語言,來描述我在看戲時間內感官所接受到刺激的理由,並非我自己想分享的慾望。我認為這種感覺私密,也根本上就無法以文字傳達。

分享的原因是基於,這齣戲與台南人劇團配合編導搬演它的方式,實在令我感到太動人和難得,以至於我無法放任《金龍》之後被搜尋review時,將會看到只有某些方向的看戲感受,但卻沒有偏向於我記錄下來這個角度的看法。

所以基於近似反核、反台中企鵝館、反美麗灣、反媒體編造假新聞理由追殺一個人就該說出來的同等的原則,我只好強迫自己要寫出來:這齣戲非常棒!我也很認同這次的呈現方式,衷心希望有更多這樣的演出,逐漸成為台灣的劇場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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