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作為藝術─政治事件的華格納

文|耿一偉(臺北藝術節藝術總監)

美國導演昆汀塔倫提諾2013奧斯卡最佳劇本獲獎影片《決殺令》(Django),背後隱藏著《尼貝龍指環》的背景故事。原是黑奴的決哥,被德裔賞金獵人舒華茲醫生所解救,而決哥的妻子也在奴隸市場被賣走。當舒華茲聽到決哥的老婆叫Broomhilda,他大為一驚,表示這是定數,因為這個名字是一個德國傳說的女主角,他身為德國人,他一定得幫決哥救老婆。決哥不解,問這故事為何,舒華茲隨即簡單講述了《齊格飛》故事大綱,也就是齊格飛去拯救被關在火牢的布倫希爾德(Brünnhilde)的事蹟。熟悉指環系列的觀眾,此時就能明瞭,當決哥到糖果樂園首度發現他太太在那裡時,為何她是從地下鐵籠被喚醒;也才有辦法解讀導演在電影結尾時,要在熊熊烈火的背景中,安排決哥與太太遠走高飛的用意──因為這都與歌劇《尼貝龍指環》相關。

實際上,《決殺令》幾乎可被視為另一種華格納的樂劇,片中配樂的重要性不下於畫面與對白(尤其是歌曲部分),呼應了華格納將戲劇視為陽性原則,音樂作為陰性原則的觀念。在指環系列中,齊格飛原是無知少年,在《決殺令》中,決哥是識字不多的文盲,但經過舒華茲的啟蒙,成為快槍殺手,而舒華茲也是協助決哥找到他太太的關鍵人物。舒華茲在指環的對應角色是眾神之王佛坦,他們都有機巧的性格。

昆汀塔倫提諾厲害的地方,在於他逆轉了華格納所推崇的德國神話,將白人英雄救美的情節,改成黑人決戰由一大票白人所組成的巨龍。我們沒有必再這裡做更多《尼貝龍的指環》與《決殺令》的比較,只想指出,華格納的作品早已融入西方通俗文化(更別說《尼貝龍指環》與小說《魔戒》之間的內在關聯了)。

2013年為華格納誕生兩百周年,相關活動不只在德國舉行,如巴黎國家歌劇院(Opéra National de Paris)於六月推出指環藝術節(RING 2013 FESTIVAL),要在九天內一次演完《尼貝龍的指環》;倫敦有華格納兩百的慶祝活動(www.wagner200.co.uk),於巴比肯藝術中心、皇家歌劇院等場地舉辦為期八個月的演出活動;紐約大都會歌劇院早在2010年就開始為了兩百周年暖身,花三年時間陸續演完由加拿大導演勒帕吉(Robert Lepage)執導的《尼貝龍的指環》;遠在澳洲南部的阿德萊慶典中心(Adelaide Festival Centre),策劃了展覽《指環與我們》(The Ring and Us);東京文化館主辦的「東京.春.音樂祭」,亦推出華納格紀念系列,活動從《帕西伐爾》、《羅亨格林》、《唐懷瑟》、《紐倫堡的名歌手》直到2014年的高潮《尼貝龍指環》;布宜諾斯艾利斯最知名的哥倫布劇院(Teatro Colón),搶先在2012年底製作了7小時濃縮版的《尼貝龍指環》…等。

至於在台北,從2013年至2014年,至少有三場大型活動與華格納兩百周年相關,分別是2013年7月由國家交響樂團(NSO)製作的歌劇《女武神》(由曾任華格納孫子Wieland與Wolfgang於拜魯特藝術節總監期間助理的導演Hans-Peter Lehmann執導)、8月臺北藝術節以總體藝術概念出發的跨國製作《華格納大爆炸》(有歐洲知名女演員Anne Tismer、西門子音樂獎德國作曲家Moritz Gagern與作家陳玉慧的參與)及2014年將以舞台劇呈現的《華格納革命指環》(由河床劇團、黑眼睛跨劇團、Ex-亞洲劇團、再拒劇團分別演出四聯劇)。

總之,不論從甚麼角度,我們都不能迴避華格納。所謂不能迴避,不只是他的歌劇、音樂或總體藝術觀念,同樣也包括希特勒對華格納的崇拜,以及華格納的人格缺陷。按照當代法國哲學大師巴迪歐(Alain Badiou)在《關於華格納事件的五堂課》(Cinq leçons sur le 'cas' Wagner, 2010)一書的作法,他將華格納視為事件(the event called Wagner)---在一個事件中,起源與過程都同等重要,就如同結婚是一個事件,從求婚到歸寧,都包含在這個事件當中。事件本身,同時意味著這是一個超越日常生活的活動(吃早餐不是一個事件)。事情不論好壞,都會被一個事件所包納,而事件永遠會伴隨不可預知的意外。

華格納在音樂、藝術觀念、人格與政治上,構成了一個藝術-政治事件。捲入這個事件的,從無政府主義者巴枯寧、尼采、希特勒到巴倫波因,全部都是華格納事件的一分子。以電影《決殺令》與華格納兩百周年各大城市的慶祝活動來看,華格納事件的強度與密度,在2013、2014年有飆高的趨勢。

用事件這個觀念看待華格納的最大好處,是不需要以簡單的二分法,來拒絕或接受他,反而要求我們去正視他與環繞在他四周的現象。這些重要的問題,包括人格與音樂的關係(學音樂的小孩真的都不會變壞嗎?),華格納藝術觀念在當代的意義,《尼貝龍指環》是否能繼續承擔詮釋當代人的生命困境,藝術與政治的關係…等等。

《未來藝術革命手冊》這本小書,雖然沒辦法解答這些問題,來自台灣與德國的三位作者,都試圖以華格納為思索起點,給與一定的回應。除此之外,我們也收錄了華格納自己的文字,在〈未來藝術作品綱要〉中,讀者會發現,早期華格納對藝術的觀點相當有遠見,不論是他對藝術商業化的批判,反對分割人類自由表現天性的總體藝術概念,或是藝術應普及大眾的想法,這裡所呈現的華格納,是一個充滿理想主義的華格納,而至少這個華格納,是我們可以去擁抱的。最後由我與鴻鴻整理的關鍵字、名人看華格納與華格納事件年表,則採用較功能式、趣味性的編輯手法,希望能讓讀者快速掌握華格納事件的全貌。

華格納脫離不了他的時代,他話語經常圍繞在未來、總體與革命這三個字上;同樣的,我們這個時代,也有常用的三個關鍵字---永續、多元與創意。其實這兩組概念,範疇類似(未來/永續、總體/多元,革命/創意),只是側重不同。當我們意識到華格納的思考與創作侷限時,不要忘了,我們視野同樣受到當下環境的影響。藝術家的任務,是不要去盲從,而要像尼采在《華格納事件》建議的:「在他身上克服自己的時代,成為無時代的人。」

全文轉載自黑眼睛文化(2013)《未來藝術革命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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