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sChaises (5)  

幻想的告別式-呂克‧邦迪的《椅子》
文|郭亮廷(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兼任講師)

 

劇場導演想要奠定大師地位,非得通過重新詮釋戲劇經典這關不可,而瑞士導演呂克‧邦迪(Luc Bondy)可說是從年輕直到年老一路闖關到現在。畢業於巴黎的賈克‧樂寇國際劇場學校,之後又長期在法蘭克福、柏林等劇院工作,邦迪很早就習慣在德國和法國兩種文化之間自由切換,不滿四十歲就成功挑戰了歌德和莫里哀,還包括莫札特的歌劇和莎士比亞。二○一○年,當他六十三歲時,他說人凡是活到這個歲數,不免要認真對待衰老這件事。好在他並不孤單,因為尤涅斯柯的《椅子》正是一部以老去為主題的經典。經典讓人不孤單。

 

尤涅斯柯曾為這齣戲下了一個十足荒謬的副標題,標明這是一齣「悲鬧劇」(farce tragique),但是不知為何,這齣戲通常硬是被演得只鬧不悲。的確,一對九十好幾的老夫老妻,臨死前還累個半死把一堆椅子搬來搬去,只為了幻想空蕩蕩的家裡擠滿了客人,這樣的情節很荒唐沒錯,符合尤涅斯柯所說「人類的悲劇是可笑的」,但如果只是一昧的笑料,就抹煞了荒謬大師的上半句話:「所有的喜劇性都是可悲的」。於是邦迪一改前人慣用的喜鬧基調,讓埋藏在荒謬底層巨大的悲哀得以浮現,他說:

 

《椅子》表達的是人在衰老、極端孤獨的情況下產生的幻想。兩個老人為什麼會幻想滿屋子的賓客?因為他們渴望陪伴,從此不再感到孤單;他們用最後一點力氣幻想一種他們從未有過的、熱熱鬧鬧的生活,只為了不要像兩個孤單的老人一樣死去。這其實很真實,一點也不荒謬,畢竟在自殺前想舉辦一場派對是很正常的,對吧?這場幻想的派對是兩個老人對世界的告別式。

 

當然,邦迪的版本也少不了搞笑的橋段。尤涅斯柯自己說的,舞台要出現大量的椅子,不可能真的叫老演員來搬,因此建議找年輕演員化老妝演出;邦迪照辦了,卻不時拿老妝開玩笑,例如演員激情擁吻之前還要先暫停,費力的把假牙取出來。再如舞台上垂下兩條上吊的繩索,老人卻拿它玩雜耍,一不小心居然真的套住脖子,差點勒死自己。然而無論怎麼搞笑,邦迪就是有辦法讓觀眾在笑的同時感到深沉的悲哀,比如當老人哭喊著:「我是孤兒!」演員刻意露出包在屁股上的紙尿片,讓倒在妻子懷裡的老人誇張得像母親抱在懷裡的巨嬰。邦迪說,其實這一點也不誇張,因為「每個老人都是孤兒,都是感覺被世界遺棄的棄嬰」。

 

當代導演詮釋經典劇作,難免遭受背叛原著的指責,邦迪也不例外,而且批評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尤涅斯柯的女兒。原來,尤涅斯柯非常在意舞台呈現的方式,詳盡寫下舞台指示不說,連舞台圖都畫好了:一個半圓形的房間,底端有黑板和講台。可是邦迪不但沒有遵照舞台指示,還把佈景改成一座劇場裡的劇場。劇末有一位演說家被邀來總結老人一生的意義,可是沒人聽懂他說什麼;邦迪把演說家改成搖滾巨星,失語的演說變成失聲的演唱會。邦迪暗示,這個啞然無言者就是他自己。儘管連續十年擔任維也納藝術節的總監,今年又剛成為巴黎奧迪翁歐洲劇院(Théâtre de l’odéon)的藝術總監,邦迪仍然自問,老去的自己還有多少跟當代觀眾溝通的能力?

 

如此說來,這段演說或演唱雖然不知所云,卻是老導演透過荒謬經典,最真誠的劇場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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