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港台與新加坡的後魯迅世界:訪《阿Q後傳》香港才女導演甄詠蓓
原文刊載於破周報(2012-08-16)
文|曾芷筠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岩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並且無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魯迅《野草》題詞
甄詠蓓
從批判性極強的《狂人日記》、《阿Q正傳》,到愈趨晦澀難解、卻蘊含深刻思想轉折的《野草》、《華蓋集》,對我而言,魯迅拉起的是在二十世紀的種種變革之中,華人的整個思想系譜。他的思考折返於光譜的兩邊,既批判又帶有同情的理解,比任何來自西方的、帶有殖民者視角的理論架構都更搔得到癢處,不斷叩問著在歷史的十字路當口,中國人/華人究竟該何去何從?
自嘲自己「和魯迅很像」、來自香港的劇場名導演甄詠蓓,這次帶著她與已故新加坡戲劇大師郭寶崑所創辦的新加坡實踐劇場合作的《阿Q後傳》來台演出。繼2004年尤涅斯柯劇本《兩條老柴玩遊戲》、2006年的獨角戲《遊園》之後,這次她第三次在台灣演出。氣質俐落的甄詠蓓意外地熱情親切,與記者聊起上月突然被迫歇業的音樂展演空間地下社會,以及資本化的土地、資本化的媒體、消費主義,她說:「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文化與內涵立刻就被消費掉了,大陸對香港的影響很大,不單是政治,而是一種無形的影響。香港人自己也把握不定,怕了政治,只敢向錢看,慢慢變成出賣自己也不知道了。」
「香港的氣氛很躁,每個禮拜都有遊行,但很多民生的問題還沒解決,人民與政府之間的矛盾很大。而且香港的房價是全世界最貴的,但薪資卻沒有提升,人心惶惶,很不安,很危險。」正因為意欲和這樣的消費主義社會對話,甄詠蓓的《阿Q後傳》延續原著小說裡的斷章分節,提取魯迅筆下的原型人物,以革命之後的世界作為現代社會的隱喻,進入並探索這群中國小人物,在經歷了繁榮的發展之後,會變成怎樣的光景?在這齣戲一開始,死後的阿Q時而被批判、時而被消費、時而代表某種陳腐的過去,但他其實進入每個角色的潛意識中,在這個小村「未莊」裡,每個人都可以是阿Q。有些人只是愚昧,因為吃不飽而盲目投入革命;有些人利用革命煽動人心、趁機收購土地;有些人被壓在底層,期待革命之後可以翻身…。這些故事你我都已太熟悉,然而革命之後的世界並不如想像中的美好。在《阿Q後傳》裡,改走經濟發展的未莊改了名字成「末莊」,原著小說裡趙太爺家的老女傭吳媽成了妓院老鴇,愛情可以販賣;小尼姑搞起與世界接軌的宗教生意,信仰變得可以秤斤論兩,連排水系統和電器開關也是假的;為了土地開發,村民理所當然地填平河川、扼殺孕育生命的水源,河川成了末河,馬路成了末路,走上絕路的諷刺寓意不言自明。
戲裡有河水的泛濫、熊熊燃燒的烈火,就像魯迅野草《野草》一樣,必須有所毀滅,血泊裡才會降下新生的嬰兒。「是不是燒光之後,我們才能重生?如果魯迅現在還在這個世界,他會怎麼想?」甄詠蓓說,比起過去在新加坡演出的版本,「這次有改動一些東西,與當代社會的關係更近了。」
《阿Q後傳》雖是以喜劇方式呈現,然演員誇張的表演卻揭露了人性中的愚昧。「人以前的醜陋性跟現在不一樣,以前你還可以說他愚昧無知,但現在卻是一種邪惡。」然而,這樣的題材顯然不是當下的劇場環境與社會氛圍最喜歡的戲劇。談起劇場環境顯得有點憤慨的甄詠蓓說:「很多戲劇的題材都在講『小我』,多半在談愛情、個人的情緒,卻沒人在談現在的社會,不能談大一點的問題嗎?比如生存、社會、歷史的問題。」五四的知識份子傳統,以及並未把魯迅神格化為政治明星的香港社會,成就了劇場工作者的社會使命感,甄詠蓓說:「我覺得我們應該要有一個遠景,應該要講出來,不講就沒有意思了。」
這次,有著兩個中國、兩個香港、五個新加坡演員的《阿Q後傳》,在讓不同地區的華人理解魯迅,以及在不同的文化習慣下工作的排戲方式,本身便是個有趣的過程。新加坡演員從一開始完全不懂魯迅,到在工作坊中和大家一起讀魯迅,第一次親密地接觸這個陌生的華人文學作家。「在新加坡的多元文化裡,他們的身份認同是個很大的問題,你問他,你是中國人嗎?他們其實也搞不太清楚,」而這樣的文化差異也展現在語言和工作方式上,甄詠蓓說道:「新加坡人中文也講不好、英語也講不好,人家說新加坡講的是Singlish,但政府否定Singlish,要他們講標準英語,連政府也不認同。」而以集體即興創作見長、擅長和演員互動以提取一名演員最閃閃發亮的特質的甄詠蓓也認為「新加坡演員的服從性比較高,但責任感也比較強。我會很常問演員意見,但新加坡演員覺得我很奇怪,對他們來說,就是先演了,結果只有好或不好,不太知道什麼叫『這樣也可以』。新加坡的社會環境比較穩定,政治上執政黨和反對黨的比例是99比1,歷史上也沒有出現過革命,連身體的狀態都是完全不一樣的。」對記者而言,很有個人風格、但看起來很像英語補習班廣告裡與金髮外國人排排站咧嘴大笑的新加坡年輕人,確實與瓜皮帽和小圓黑眼鏡一戴、背一駝就活脫脫老太爺上身的中國演員,有著很不一樣的身體…。
雖引用受到中國官方認可的魯迅作為題材,但這齣戲的反諷力道仍不見容於中國其他地方。事實上,身為被官方強力支持的劇團,甄詠蓓戲劇工作室為了保有自由創作的空間,在2008年便曾宣稱不再接受任何政府補助。「政府的思維很奇怪,他們只講究公平,不是真的要跟你談論藝術性,而是我給你多少資源,你給我多少場表演、多少進帳。」和台灣劇場生態一樣,仰賴政府鼻息,為了拿到可以延續生命的補助,每年花大量時間做行政工作。「每次想做新的東西,還要不斷向他們解釋,這很麻煩,就好像扯後腿一樣,你沒法跑的!」拒絕再用這套補助邏輯與政府纏鬥的甄詠蓓,放棄了年年固定的審核和款項申請,變成和企業公司合作、或者by project地與政府談補助,她說:「對我們來說也是一個反省,長期在政府補助的邏輯裡,思維也有很多矛盾,要怎麼平衡藝術性和市場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預計明年在香港演出、也希望到日本(日本對魯迅的研究頗豐)巡迴的《阿Q後傳》,本週末將在臺北藝術節登台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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