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後傳 笑我們這荒唐的年代
原文刊載於香港文匯報(2012-08-03)
文|尉瑋
打開2012台北藝術節的網頁,驚喜地發現香港導演甄詠蓓的《阿Q後傳》受邀前往演出。這個作品首創於去年九月,由新加坡實踐劇場、香港甄詠蓓戲劇工作室及PIP文化產業聯合製作。甄詠蓓是一位個人風格十分獨特的女導演,她喜愛經典文本,希望在太多「小我」情感流瀉的劇場空間中尋找一些書寫偉大「大我」的可能。其之前的作品《兩條老柴玩遊戲》、《遊園》,以及今年初的《野豬》等,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在《阿Q後傳》中,她向自己最喜愛的作家魯迅致敬,從《阿Q正傳》中生發靈感,創作出鞭笞我們現今時代、笑中有淚、笑中有嘆的精彩作品。
如果問甄詠蓓最想出生在哪個年代,她一定會答你:「五四年代!」那是中國知識分子的黃金時代,多少傳奇人物的故事都從那時開始。「魯迅、徐志摩、林徽音、郁達夫……我好傾慕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他們用文化去救國,好偉大。」在這其中,魯迅對甄詠蓓來說尤為特別,「如果是巴金或郁達夫,好像還有中國知識分子的那種多愁善感,魯迅一出來就很辣,不是一般中國文人的氣質。他也不用說很多話,只用講兩句,就點中死穴。」
甄詠蓓說,她甚至在魯迅身上找到與自己性格相似的共通點,那種極端的辛辣與極端感性的結合,正是她對魯迅作品「欲罷不能」的原因所在。看魯迅不同時期的作品,會讓讀者有截然不同的感受,年輕時筆觸如刀鋒般鋒利,後期作品中,又有著對故鄉與中國文化的深沉情懷。「這兩種極端我都很喜歡。」甄詠蓓說:「可能我自己也是,一方面很憤怒,很多事情想要講出來,不齒於迂腐和犬儒的知識分子;但另一方面,用情又很深。我還很喜歡魯迅那種諷刺的感覺,好像在笑,但笑得來有血有肉,很有骨。今天再看他的很多小說,一點也不落伍。」
1922年,魯迅的《阿Q正傳》在北京《晨報.副刊》上刊出,從此,「阿Q」形象存活至今,「阿Q精神」更成為中國人人性醜陋面的代名詞。九十年過去了,阿Q的時代卻仍未過去,無數不知自省的「阿Q後人」仍兀自歡樂,過著自我感覺良好卻麻木不仁的生活。「我時常想,如果魯迅沒有死,他會怎麼去面對巨變中的中國人?」甄詠蓓說,「在我們這個時代,阿Q精神已經發揚光大了,而且已經不是那時的愚蠢、愚昧那麼簡單,而有一種邪惡在其中。」
在《阿Q後傳》中,甄詠蓓想要從魯迅出發,說說我們的這個時代。這個被消費主義所俘虜的時代,這個人性無比蒼白的時代,這個「金碧輝煌」卻又光怪陸離的時代。劇中的面孔,有無數種對號入座的可能,然而到最後,也許只剩你和我。
演繹後阿Q時代
說是《阿Q後傳》,自然不會是把魯迅筆下阿Q的故事再演一次,「搬字過紙」絕對不是甄詠蓓的風格。問她如何把魯迅筆下的人物抽出來作重新發展,她直呼「好玩!」當年的魯迅,塑造出阿Q與趙太爺、假洋鬼子、吳媽、王鬍、小尼姑、小D等人物形象,用諷刺的筆法寫出這一眾小人物的無知、可悲與可惡。今日,甄詠蓓重新打造小村「未莊」,由阿Q被處決開始,書寫一個「後阿Q時代」,卻發現各位村民雖唾棄阿Q,卻「秉持」阿Q精神,甚至變本加厲,演出更加荒誕的世相。而阿Q則成為了全劇的一個影子,成為了不斷被眾人利用及消費的對象。
甄詠蓓從阿Q以外的其他角色入手,為他們發展出不同的命運。比如曾經被阿Q「語言騷擾」的吳媽,因其「受害人」的形象備受眾人注目,終於搖身一變成為了村中的女神,從自己貧乏的生活中「引經據典」,教授大家如何成為「好女人」,死後還被迎入廟中供奉,香火鼎盛。又如小尼姑,甄詠蓓讓她搖身一變,成為藉著宗教混飯吃的「假尼姑」,最後更當上寺廟上市公司的主席—在少林寺面前,小尼姑的「成功」恐怕只是小巫見大巫吧?假洋鬼子則假得更徹底,劇中讓一位女演員扮演此角色,首先連性別都是假扮。假洋鬼子死讀洋書,甚至發明出「精神糧食法」來混飯吃,主張不用吃都能飽!犬儒、迂腐、自欺欺人到極致。
說到這裡,不用我多說,各位觀眾也知道劇中所嘲笑的是什麼樣的現實。
劇中更特別介紹「黑狗」這一角色,狠狠諷刺香港人。「我要他見高拜,見低踩,見人說人話,見狗說狗話。流浪狗不是寵物,要力爭上游、搖尾乞憐才有飯吃。一定要香港演員來演—我們一定要搖尾乞憐,一定要夠蠱惑才能生存。」甄詠蓓開玩笑說,全劇中唯有這麼一個香港演員,當時去找鄧智堅來演,他聽完角色描述就大叫:「我來的,絕對是我來的!」引得大家大笑。「這個角色要很賤,香港人最懷的性格都在那裡。」甄詠蓓說。
從「未莊」到「末莊」
本是一條小村的未莊,趕上了經濟發展的大潮,搭上了消費主義的快車,一時發展迅速、歌舞昇平。高速發展的結果卻是河川污染、環境惡化,昔日繁華原來只是泡影!「未莊」變成了「末莊」,各位村民愈發自私自利,卻不知只是一同奔向末路。
劇中也加入了一些新角色,如「女鬼」一角,靈感來自於魯迅的其他文字,卻不是原來《阿Q正傳》中的人物。甄詠蓓用這個角色來探討「革命」。沒飯吃時,未莊的人們大呼要革命,但革命是甚麼?為什麼革命?又是革誰的命?
借用女鬼之口,甄詠蓓讓她念出取材自魯迅《淡淡的血痕中》中的文字:「造物主,還是一個懦弱者。他暗暗地使天變地異,卻不敢毀滅一個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卻不敢長存一切屍體;暗暗地使人類流血,卻不敢使血色永遠鮮濃;暗暗地使人類受苦,卻不敢使人類永遠記得。……他用時光來沖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使飲者可以哭,可以歌,可以醒,可以醉,若有知,若無知,也欲生,也欲死。……叛逆的猛士出於人間;他屹立著,洞見一切已改和現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戲;造物主,懦弱者,羞慚了,於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於是變色。」
「這其實是問天—為什麼你不伸張正義?為什麼要使這些發生?女鬼其實就是控訴人、控訴天。誰來伸張正義呢?正義又是否存在呢?」甄詠蓓說。
整個劇都充滿了中國元素,舞台意象十分風格化。演員一色穿著白色服裝,如同奔喪,棺材的意象在舞台上比比皆是,其隱射所指呼之欲出。每個演員都畫著戲曲中丑角的妝容,需要扮演特定人物時,才佩戴具象徵性的服飾。「丑有兩個意思,一是小丑,他做的事情是愚蠢的,最重要就是笑他;另外丑也是『醜陋』,回應魯迅所說的人性的醜陋。」甄詠蓓說,「整個戲很中國的,但是又突然會跳出一首陶的《王八蛋》,古香古色中,突然轉換。那個美學就是—其實今天就是這樣的,甚麼東西都很雜。戲裡面有很多調笑的東西,另外一方面也想要回應魯迅的文字風格,辛辣的同時有很大的情在下面,有很大的哀愁。其中會用到魯迅的文字,開頭是《吶喊》,結尾則是《野草》。你說這是我的憤怒也好,哀傷也好。如果魯迅有在天之靈,我很希望他坐在這裡,希望我可以正視他。我不是要跟著他的路子走,但是我想要告訴他—今天,我是怎麼看的。這才是對話,很豐富,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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