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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包浩斯劇場到我們的現代

原文刊載於今藝術(2012年8月號)

文|耿一偉(臺北藝術節藝術總監)

BSSS3「舞者人形」_小朋友與包浩斯舞者共舞_鄧惠恩攝影  

BSSS3「舞者人形」,小朋友與包浩斯舞者共舞(鄧惠恩攝影)

 

當代前衛表演藝術家蘿瑞‧安德森(Laurie Anderson)在1984年,於古根漢美術館看過奧斯卡‧史萊莫(Oskar Schlemmer)的包浩斯劇場復刻演出。這是由舞蹈家戴博拉‧麥考爾(Deborah McCall)於1980年開始,花了兩年時間研究與排練的成果。根據蘿瑞‧安德森的回憶,當天有個主持人,是安德列‧衛寧格(Andreas Weininger),這位高齡九十五歲的老先生一出場就自我介紹說:「大家好,我來自十九世紀。」現場一片驚呼!接著他開始對觀眾講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前衛藝術家們的故事。蘿瑞‧安德森驚訝地發現,那些幾乎是半世紀以上的老前輩所作過的事,他們二大戰前在周末搞的瘋狂派對,彷彿就像是幾天前紐約才發生過的事。於是蘿瑞‧安德森有個結論,她認為藝術有一種連續性,任何藝術家的新點子,其實都早已有其他藝術家使用過,所以藝術是一個不斷往前又往後延伸的長期對話過程。

這個對話過程,同樣也發生在蘿瑞‧安德森自己身上,她於1986年發表的作品《勇者之家》(Home of the Brave),裡頭有結合電腦動畫的演出片段,其靈感即來自她看到的史萊莫作品。以上這則小軼事,其實已經內含我們要講關於包浩斯劇場的所有故事種子。我們不妨就先從衛寧格這位老先生開始吧!

現代主義劇場的Cosplay

包浩斯學校於1919年創立之後,或許最有創造力的活動,是經常舉辦的各種包浩斯慶典。這些活動不但是包浩斯學校生活的中心,也反映了包浩斯試圖打破學科界限的跨領域企圖。這種慶典有點像我們現在的Cosplay派對,所有各科系的學生一起參與,當年許多包浩斯劇場的演出,也是在這樣的派對上呈現的。衛寧格老先生,年輕時是在包浩斯樂隊裡吹小喇叭。當然,他也是史萊莫劇場工作坊的學生。

包浩斯學校在威瑪創立不久,即有包浩斯劇場的課程,最早是由Lothar Schreyer在1921年開設,不過他的演出與教育理念不能滿足校方與學生,1923秋年即被逐出包浩斯。校長葛羅培斯(Walter Gropius)希望年輕畫家史萊莫負責戲劇方面的課程。於是從1923年至1929年,史萊莫領導包浩斯劇場課程的時期,創造了包浩斯劇場的黃金年代。史萊莫成為包浩斯劇場的同義詞。

史萊莫早在1922年已先在史圖嘉首演過《三人芭蕾》(Triadisches Ballett)。《三人芭蕾》在很多方面都呼應了包浩斯精神,例如對空間的探索讓我們聯想到建築;對純粹顏色與幾何造型的追求,則流著與康定斯基和保羅克利相同的血液。史萊莫也是因為這個作品,而被葛羅培斯賞識,欽點他負責劇場課程。

如果要用類比的方式形容史萊莫與他學生所激發的包浩斯斯劇場演出,大概像是一些實驗動畫片的3D版,也就是舞台上不是舞者,而是穿上幾何造形組合的人偶,展示這些抽象造型在空間移動的可能性,而燈光與音效,亦非處於傳統的配角地位,反而更接近當代後戲劇劇場(postdramatic theatre)經常採用的主動手法,尤其是在羅伯威爾森或卡士鐵路奇(Romeo Castellucci)的作品中(這兩位都不是學劇場出身,前者是建築,後者是美術)。

會這麼類比一點都不奇怪,實際上,美國導演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可能是最直接有包浩斯劇場傳承的劇場人。一方面是他在紐約普瑞特藝術學院唸建築時,影響他最大的老師是已逝的包浩斯大師莫霍依-納吉(László Moholy-Nagy)的夫人希比兒(Sibyl)。此外,在《沙灘上的愛因斯坦》的紀錄片中,羅伯威爾森也提到史萊莫的重要性。而史萊莫提出「我們可以想像存在一些戲劇,是完全沒有情節而只存在純粹的形式、顏色與燈光的運動」,這種想法也可精確地用來描述羅伯威爾森的作品特質。

 

包浩斯劇場的神話與傳播

1925年出版的包浩斯系列叢書的《包浩斯劇場》(Die Bühne im Bauhaus)一書,於1961年被翻譯成英文出版《The Theater of the Bauhaus》,書中幾篇深具啟發性論文與珍貴照片,恰好為接下來的紐約前衛運動做了準備。如同美國包浩斯舞蹈協會 (bauhausdances.org)說的:「史萊莫與參與他舞台工作坊學生所留下的前衛遺產,最終影響了包括約翰‧凱吉(John Cage)、摩斯‧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艾文‧尼可萊斯(Alwin Nikolais)、羅伯‧威爾森、梅芮迪斯‧孟克(Meredith Monk)、賈迪遜教堂舞蹈劇場(the Judson Dance Theater)、蘿瑞‧安德森與大衛‧拜恩(David Byrne)等的表演理論與作品。」

《包浩斯劇場》收錄了葛羅培斯的導論以及四篇小論文,包括了史萊莫的〈人與藝術造型〉與〈劇場〉,莫霍依-納吉〈劇場、馬戲與綜藝秀〉及Farkas Molnár〈U型劇場)。《包浩斯劇場》一書所造成的震撼,是從兩個方面解構了傳統對劇場的觀念,一是劇院空間,二人體空間。

關於前者,體現在葛羅培斯導論與其弟字Farkas Molnár寫的〈U型劇場〉,這兩篇文章都繼承了包浩斯在建築運動上的成就,從劇院建築的角度檢視劇場藝術,特別是針對建築一棟能演出各種類型演出的總體劇場(Total Theater),提出具體構想。葛羅培斯說:「當代劇場建築的目標,應是成為一個可以用來彈奏光與空間的偉大鍵盤,使得這棟建築能客觀回應導演的任何場景想像。」

至於人體空間,其實還是免不了要從建築角度來看,史萊莫提出最簡潔的說法是:「人體是移動的建築。」當然,光是建築,還不足以顯示包浩斯的特色,必須加上「抽象」與「純粹」兩個詞,才能配得上包浩斯風。莫霍伊-納吉在1927年發表的〈總體劇場是劇場的未來〉,其中顯露的觀點,可說是包浩斯典型:「在純藝術領域,都已找到創作的純粹工具,像是光線、體積、質料等。但我們如何讓人類動作與想法過程,可以變成像光(顏色)、形式、運動等我們已經學會掌握的絕對元素一樣,可以運用自如呢?」這種對表演藝術科學化的期待,史萊莫則找到實踐的實驗方向,也就是透過各種幾何造型的道具、服裝來破壞人體外型,他說:「人體的轉化,必須透過服裝的掩飾,才有可能達到變形。」

達到人體變形之後,是可以更純粹的探討空間、動作、造型、色彩與燈光的有機關係。如果以當代創作者來比喻,去年臺北藝術節的《與佛賽同步》新媒體藝術展,可看出當代編舞家威廉福賽(William Forsythe)與史萊莫之間,有很多不謀而合的類似處,尤其在如何呈現舞者動作在空間幾何的數學模式。雖然沒有證據指名佛賽受史萊莫影響,但比較的基礎的確存在,例如兩者都非常依賴新科技來改革舞蹈,史萊莫說:「藝術上的模糊數學,它對於藝術和感覺轉變具體形式來說不可或缺…如果現代的藝術家能夠喜歡機器,喜歡科技,喜歡組織,那麼他們就會追求精確而非混淆,而這一切不過是源於藝術家們試圖擺脫困擾與對藝術形式的追求。」

值得注意的,是包浩斯劇場其實已成了一則神話,並完全以一個造型藝術的空間原則,打進以時間為主的表演藝術世界。因為真實的狀況,是當年參與包浩斯劇場工作坊的學生,並非職業演員或舞者,他們只是來學建築或設計的學生,順便修了包浩斯劇場工作坊的課,然後在學校活動或校外巡迴演出。也就是說,並不是包浩斯劇場的演出本身,影響了其他表演藝術工作者。正好相反,是這些收錄在《包浩斯劇場》一書的圖像或是後來流傳出來的照片,主要是這些歷史劇照所呈現的視覺造型,激發了後世的創造力,讓許多人棄而不捨地試圖重建這些舞蹈。在這些過程中,包浩斯劇場占據著拉康精神分析的真實界,誘發著創作者無盡的想像欲望。殷鑑不遠,去年底香港知名實驗劇團進念二十面體,也發表了一齣《包豪斯的建築設計宣言》的人偶音樂劇,同樣可說是受到包浩斯召喚的最新例子。

 

重建包浩斯劇場與當代

被號召投入這項重建運動,尤其對《三人芭蕾》的重建,歐美皆有不少代表性人物,而這些人又在表演藝術界有著一定地位。美國有我們前面提到的戴博拉‧麥考爾。德國方面則有1968年馬格麗特.哈斯汀(Margarete Hasting)、1973年傑哈德.波那(Gerhard Bohner)與1973年赫爾弗伊德.芙隆(Helfried Foron),其中傑哈德.波那的重建版本最為著名;至於另外一個較為知名,由史萊莫弟子Kurt Schmidt創作的《機器芭蕾》(Das mechanische Ballett),亦有來自杜塞多夫的尤恩.連辛(Jörn U. Lensing)於1987年的重建。法國編舞家Luc Petton,也重建過史萊莫的一些作品。

包浩斯劇場在法國的興起,是值得一個重視的面向,因為這與它在美國的傳播有所差異,但本質類似。東西德解體後,許多包浩斯劇場的資料得以重見天日,也再度掀起人們對包浩斯劇場的好奇。1999年在馬賽舉辦的史萊莫特展,展覽所披露的相關史料檔案,讓不少法國人大開眼界,裡頭有許多比《包浩斯劇場》一書更精彩的劇照。史萊莫曾於1932年帶著《三人芭蕾》到巴黎,參與由國際舞蹈學會舉辦的現代舞蹈大賽,更拉近了法國人對史萊莫的距離。法國舞蹈學界於2002年出版了論文集《史萊莫:人與藝術造型》(Oskar Schlemmer:l’homme et la figure d’art),探討史萊莫的劇場觀念以及對後世舞蹈家的影響,尤其是同樣擅長用服裝、道具來創造空間流動視覺效果的當代法國編舞家Philippe Decouflé。

2011年11月至2012年4月在巴黎龐畢度中心舉辦的《舞動的人生》(Danser sa vie),是一個探索二十世紀現代美術與舞蹈關係的特展。包浩斯劇場在其中,一樣扮演關鍵性的角色,因為它是造型藝術與舞蹈跨界的先驅之一,現場的包浩斯劇場照片,一樣吸引不少觀眾的駐足。

 

台灣與包浩斯的持續對話

這次倫敦巴比肯中心的包浩斯大展,劇場部分的工作坊及演出,即由布魯梅(Torsten Blume)負責,他也是這次臺北藝術節《Play‧包浩斯動態裝置展》的藝術總監暨策展人。他年初來臺北勘場時,問了關於台客的問題,於是我們秀了謝金燕MV給他看。沒想到布魯梅看完很興奮,他認為謝金燕的舞蹈很包浩斯,他說之後要發展台客包浩斯。世界就是這樣,我們覺得很台,人家覺得很包浩斯。唯有持續與他者對話,藝術才能長保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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